刘掌柜 发表于 2013-2-13 16:20:15

父親和牛

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,一生与牛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小时候,父亲是一个放牛娃。那时,我的祖父是一个私塾先生,家道虽不算殷实,却置得几亩薄田。由于祖父在乡里设馆教书,少有空闲顾及农活,我的大伯父又在外乡一所学校读书,只有二伯父一人在家务农。所以,父亲只能一面随我的祖父读书,一面给自家放牛。

在父亲32岁那年,我出世了,父亲给我取名“友牛”。“友”是按我干兄弟的辈分叫的,由于先天不足(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的第一个人口增长高峰,此前农村妇女一般没有生育能力),我出生时皮包骨头,像一个小老头儿。奶奶怕我养不大,就与同村一户郭姓人家认了干亲,想沾点人家的福气。取名“牛”,不知是父亲生在农村,长在农村,对牛爱得太深,还是希望我健康成长,身体像牛一样强壮,或者长大后像牛一样做人,朴实、勤劳和本分。

在我的记忆里,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,因为识文断字,父亲一直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,同时,负责队里耕牛饲养。在春耕、双抢等农忙季节里,没有人工放养,就要分配派各家各户割牛草,这个任务常由老人、小孩或妇女们来完成。每天早饭、中饭前,父亲和会计负责收集、过称并记帐,到年终,按总斤数折算工分。秋冬农闲季节,耕牛便开始圈养。这时,由父亲一手安排,各户按周轮流饲养。一个生产队有十几头牛,每天要消耗好几百斤草料。这些也都要经过父亲的手,过称,记帐。每天,父亲先从仓库里称棉籽或菜籽饼(有时是黄豆饼),亲自烀熟,给牛催膘。在村西仓库一间放置风车的房里砌了一个大土灶,安了一口十几张大的铁锅。这口锅农闲时用来烀饼料,到腊月里,每家都来蒸过年的粑粑。那是贫困年代,烀熟的饼料,人也可以食用,但父亲从来没有透支或截留过一块饼。他说:“这是老共的东西,不能随便拿。”有时,和父亲一道去喂牛,我禁不住豆饼香味的诱惑,趁他不注意,掰一块塞到嘴里。他看见了,总要狠狠地凶我一顿,有时甚至要吃“板栗”。豆饼烀熟后,还要用干净的稻草打包。每头牛一般一天只能享受到一顿美味,一顿也只有一包豆饼,哺乳期的母牛则另加一份。接着,父亲就帮轮值的人给牛喂稻草。父亲用大铁钩从大草堆上一束一束往下拔,一捆一捆地扎,然后,几个人再一担一担地往牛棚里挑。拔草既是一件力气活,也是技术活。如果顺着堆草时的层次和纹理拔,就轻而易举地把草带出来,要是斜拉或横拽,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,也只能拔出一小撮。那时,农村草房子多,但每年早稻草只分少量给每家盖屋顶,其余的都堆积起来,作为冬季耕牛的饲料。每个生产队都要在牛屋边的土墙围成的院子里,堆好几个小山似的大草堆。草是一层一层地堆上去的,再经过人力反复踩压,加上长期堆积自身重力的作用,日久天长,草堆就非常板结、稳固。在堆顶上,还用草绕子织成一张大网,把草堆紧紧网住,就是刮七八级大风也一点没事。喂完稻草,就把牛牵到村口塘边喂水,在风和日丽的日子,还把牛栓在户外牛桩上晒太阳。接下来,要出牛单。首先,从牛棚里把牛单草、牛屎一担一担挑出来,然后散开、翻晒。有时,场基上晒不下了,就用牛单草包住牛屎,用双手做成牛屎饼,贴到向阳的土墙上。

如果有母牛生产了,父亲就忙前忙后,仿佛自家生了儿子一样高兴。先拿剪子将小牛蹄子边缘白色角质部分剪掉,再把它与脚底修平,使蹄子外围呈圆弧状,然后,双手抱住小牛的两条前腿,朝东南西北四方各拜一次,也就是所谓的“拜四方”。据说,只有这样,长大后,小牛耕田才有方向感。如果是一头小水牛,就要用干的青灰给它擦身,直到身上胎水全干为止,三天后,还要“洗三”,用烟草熬水给它洗澡,否则,小水牛身上就容易生癞子。当一头牛老了,要被宰杀了,八九个壮汉一阵手忙脚乱地将牛放倒在地,父亲看着于心不忍,就用一块土布大手巾把牛眼蒙住,然后,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一边。

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,同宗本家四五户人家合伙养一头牛,这时,父亲对牛就更上心了。说到养牛,父亲的经验之谈是:要把牛当儿子养,不能当老子养。牛棚就在我家南头原东队仓库的一间空屋里,每当夏天刮南风时,牛棚中的骚臭气息扑鼻而来,父亲却处之泰然。他说:“我们做田人,想跟城里人一样,图干净,穷讲究,吃屁屙风啊!”一年的腊月,大约二十九的上午,我正在家给左邻右舍写春联,村子里飘荡着白酒和大葱的香味,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息。父亲忽然问母亲:“过年这几天,牛轮到谁家?”母亲随口回答说:“是学六老爷家吧。”父亲一听,连忙走到我身边,说:“茂普,你赶快多裁一副对联,牛屋还没有呢!”我不解地问:“学六老爷家没写吗?”父亲十分肯定地说:“他呀!他怎么会想到牛?”大年三十的上午,我端着一碗稀米糊,给牛棚贴上一副春联,上联是:“起早贪黑耕云雨”,下联是:“任劳任怨作贡献”,横批为:“五谷丰登”。在两只牛角上,父亲还特意各贴了一块方形红纸,说要图个喜庆。吃中饭时,父亲特地盛了一碗米饭,还夹了一些素菜,亲自送进牛棚,和饲料拌在一起让牛吃。父亲深情地对我说:“牛一年累到头,今天也该过个年。我们种田人,能有口饭吃,就全靠它啊!”

父亲一生爱牛,不管多么犟的牛,父亲从没下狠手打过,更很少斥骂它。一年的双抢,大约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二年,这天早上,鸡叫二遍时,父亲就起床,牵着牛下田了。因为趁清早,天有点凉气,一来人畜可少吃点亏,二来也可多出活。可是,到吃早饭时,这牛忽然不听话了,猛地向前一蹿,把父亲从耙上掀下来。父亲右脚插进耙条与耙铲之间的空隙中,右小腿被耙铲齿戳了一个大窟窿,鲜血直流。那年双抢,幸亏邻居及亲友帮忙,才忙活完了。事后,学六老爷过来看望,愤愤地说:“三老爷,你忍性真好!要是我,非拿根棍子把它往死里打。”父亲却淡淡地说:“它是畜生,打死了也没用。只怪自己不小心。”

父亲一生性急,尽管老了,还是这样。一到忙时,事情做不出来,就生母亲的气。每天挂在嘴边的话,就是谁家的稻要割完了,又谁家的秧插得差不多了。我有一个姐姐,大我十岁,二十岁就出嫁了。两个妹妹还小。从十三四岁起,我就跟父亲学会做农活。后来上师专,参加工作,再到成家,每逢寒暑假,我都要回家帮忙。就这样,父亲还是比人家急,比人家忙。父亲又好强。有一年,从我大姐夫家的鸡场拉回一车鸡粪,下到田里。那年的早稻、双晚都长得壮,病虫害又少,收成特别好。父亲很是引为自豪,在我面前自夸过好几次。每逢别人提起这事,他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,乐得满面红光,胡子还一翘一翘的。就是这两样性格,促使父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。

父亲的生命是在牛的陪伴下走到尽头的。

那天,是2002年4月9日,清明后的第四天,一大早,父亲就吃了早饭,扛着犁、耙,做秧田去了。本来,一个星期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雪,天气还清冷、清冷的。这时下田,就是青壮年也受不了,何况父亲年事已高,还患有高血压!也许父亲急着农活,根本没有想到这些,也许上了年纪,早把生死看得很淡了。我有一位邻居,按辈分,算是远房哥哥,比父亲还大几岁,一见面就开玩笑:“老爷啊,你不到贾家山洼去报到(那里是我村祖坟所在地),还累到什么时候呀!老祖宗在想你啦。”每当这时,父亲总笑着回答:“你别高兴,我到那里,你也跑不了。”于是,这位哥哥接着说:“好吧,哪天我俩一道去。”在清明上坟时,我的堂哥茂义曾劝父亲,过几天再下种,也迟不了,可是,一向急性子的父亲好像有点等不及了。谁知,这一去,竟成了永别!当母亲把家里收拾妥当,将父亲事先称好的化肥送到田头时,只见那头老牛一动不动地站着,低着头,鼻孔里不时地喷着沉重的粗气。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,倒在田埂边的水里,倒在了他一生为之不辍劳作的土地上,而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根牛绳子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放心不下的还是这头牛,他怕失控后牛在田里乱跑,牛腿被耙齿伤着了。母亲一面疯狂地跑过去,一面声嘶力竭的哭喊:“快来人啦!不得了啦!天塌下来了……”

等我从十几里外的学校赶回家时,我的几个堂哥已将父亲从水田里抬回家,正在料理后事。父亲安详地躺在门板上,但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。

在父亲溘然长逝的时候,作为儿子,父亲唯一的儿子,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,只有那头老牛忠实地守在他的身旁,为他默哀,为他祈祷。

牛啊,牛!我,我可怜的老父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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